白鳥之歌--記大提琴大師卡薩爾斯

      著名的西班牙建築家安東尼•高第的出生地是加泰隆尼亞(Catalunya)的Reus，高第並不認為自己是西班牙人，而堅持是加泰隆尼亞人，他畢生堅持只說加泰隆尼亞語，即使在建築工地也要有人在旁翻譯來指導工人；在他去世前不久有次上法院出庭時，也拒絕以卡斯提爾語回答問題。高第出生於1852年，稍晚的1876年，又誕生了一個堅持加泰隆尼亞民族主義的大音樂家—開創大提琴演奏新紀元的卡薩爾斯。「加泰隆尼亞」是怎麼回事，就要以比較嚴肅的心情說說西班牙的歷史了。

　　在1492年的西班牙半島，卡斯提爾王國的伊莎貝拉女王和亞拉岡王國的費迪南國王聯手驅逐了原先據有半島的摩爾人(即阿拉伯人)，統一了西班牙，因此卡斯提爾語(castellano)成為「正統」的西班牙語。西班牙在哈布斯堡王朝和波旁王朝曾有國力強盛的時代，但1808年拿破崙入侵西班牙，引發獨立戰爭後國勢漸弱。1898年西班牙與當時國際新秀的美國發生戰爭而戰敗，失去了包括古巴，波多黎各，菲律賓等地的海外殖民地，不久又捲入摩洛哥戰爭及一次世界大戰，國力更弱。

1973年出版的白鳥之歌與英文原版

　　而位居半島東北角的加泰隆尼亞，先是在12世紀時併入亞拉岡王國，在亞拉岡與卡斯提爾聯姻並且統一西班牙後，加泰隆尼亞遭受政治和經濟上的不平等和壓迫，屢次反抗起義不成，在1714年被取消自治權，加泰隆尼亞語也被禁用。1848年加泰隆尼亞民族意識又抬頭。在1920年代，加泰隆尼亞地區社會不安定，工人示威罷工，人們要求獨立以及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但是西班牙政府以軍法鎮壓，不少人被放逐流亡。1931年西班牙發生革命，政權由原先的波旁王朝和平移轉，成立了共和國，加泰隆尼亞獲得自治地位。但是在國際政治局勢的激盪下(主要是德、義的法西斯與英、法、蘇的反法西斯及共產國際的對抗)，1936年西班牙發生內戰，以佛郎哥為首的軍事將領發動軍事叛變，與原先的共和國政府作戰。此時大批的外國志願軍到西班牙為共和國作戰(據知有4萬多人，美國名作家海明威的「戰地鐘聲」、「戰地春夢」等小說及電影就是他參加西班牙內戰時親身體驗的記錄)，但是與德、義聯盟的佛郎哥卻戰勝，於1939年建立了獨裁政府。加泰隆尼亞又失去自治地位，語言也禁用。直到佛朗哥去世後，1977年加泰隆尼亞又獲得自治權，加泰隆尼亞語也成為官方語言。但在國際局勢物換星移之下，西班牙卻又成了原先敵對者(英、法)的一方與共產主義對抗，這是後話。在西班牙內戰時，許多的知識分子及藝術家都與共和國政府在同一陣線，因此在遍地烽火之下只好逃難浪跡他鄉，在佛郎哥政府成立後，也不願回去西班牙。這是在介紹大提琴大師卡薩爾斯時需先說明的時空背景。

　　卡薩爾斯(Pablo Casals, 1876~1973，加泰隆尼亞名字為Pau Casals，Pau為和平的意思)出生於加泰隆尼亞濱地中海的小城Vendrell，在巴塞隆納西方70公里。他自小就顯出音樂天份，父親是個管風琴演奏家，他4歲時上鋼琴課，5歲時到唱詩班唱歌，7歲時開始學小提琴，11歲時第一次聽到大提琴的聲音，就對他父親說：「這是我聽過的最美妙的樂器，是我想要演奏的樂器」。在母親堅持下，卡薩爾斯到巴塞隆納的音樂學校學習大提琴，不久就在咖啡館與人合作三重奏賺零用錢，並且每週舉行一次古典音樂會。在這段學習期間，他改變了大提琴的演奏技巧；當時學生被要求在持琴弓的右臂腋下要挾一本書，使手肘儘量靠著身體來演奏，是笨拙而不自然的。卡薩爾斯自創新的演奏法，使右手臂能夠輕巧，靈活，有力的拉弓，並改進左手手指的動作，成為現代大提琴演奏的技巧手法。

　　14歲時，卡薩爾斯在巴賽隆納舉行了第一次正式的演奏會。18歲時，他經由阿爾班尼士(Issac Albeniz, 1860-1909，其音樂以伊貝利亞組曲及西班牙組曲出名)的介紹，到首都馬德里並在西班牙王室演奏，因此與克麗絲汀娜皇后，伊莎貝爾公主等皇室成員建立了長達數十年的私人情誼，他也因皇后之助進了馬德里音樂院繼續學習。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及法國巴黎繞了一圈後，1897年卡薩爾斯又回到巴塞隆納開始他的演奏及教學生涯。1901年及1904年他兩度到美國演奏，對美國的音樂教育及平等精神印象深刻。1905年他第一次到俄國演奏，正好碰上俄國大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住在美國紐約，直到1919年才又回到巴塞隆納，成立了自己的管弦樂團，力圖提昇當地的音樂水準。但是1936年的西班牙內戰迫使他悲痛的越過邊境，流亡到法國的邊境城市普拉德(Prades)，在那裡度過了20餘年的流亡生活。

    卡薩爾斯在普拉德成立了音樂節，以演奏巴哈音樂為主。1951年的第二屆普拉德音樂節，他認識了他的妻子—瑪蒂妲(Martita Montanez) (他的第一任妻子為義大利後裔的葡萄牙人，是位大提琴家)。她是來參加音樂節的年輕大提琴家，因為來自他母親的家鄉—波多黎各，又有母親親戚的好友介紹，因此對她特別有印象。音樂節後她回去了，三年後又到普拉德來跟卡薩爾斯學琴，並且幫助他處理信件等工作。1955年兩人發現彼此愛戀，論及婚嫁，但是卡薩爾斯當時已是79高齡，而瑪蒂妲才只有18佳齡，他告訴她說：「請你無比謹慎地考慮這件事。我是個老頭子，我不要有任何事破壞你的一生。但我愛你，需要你。如果你也有相同的感覺，你肯嫁給我？」她回應說她無法想像生活中缺少了他。於是兩人一起到波多黎各，卡薩爾斯目睹他母親生前告訴他的波多黎各之美，會見了許多他母親的親戚、朋友，並且發現一個最大的巧合—兩人的母親是同月同日生，而且是誕生在同一座房子，相隔了60年。隔年兩人移居波多黎各，並於1957年8月結婚，白髮紅顏成為樂壇佳話。卡薩爾斯從此長居於波多黎各的聖璜(San Juan)，並且又創立了音樂節，繼續推動他最喜愛的音樂。

   作為一個歷經兩個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的大提琴家、民族主義者及人道主義者，卡薩爾斯是值得後人欽佩的。在音樂方面，除了前述的改進大提琴演奏技巧，他指導過許多著名的大提琴家，包括傅尼葉、托特里耶、羅斯托波維奇等人，中國人之光的馬友友在十幾歲時接受他的指導：「和卡薩爾斯一起演奏時，我明瞭了所有音符的質量與比重，卡薩爾斯可說是音樂的雕刻家，把樂曲的每一個樂句彫刻出來，使得每個音符都表現出重要的意義」。而他對古典音樂最大的貢獻在於發現了巴哈的六首無伴奏大提琴組曲(suites for unaccompanied cello)。卡薩爾斯13歲在馬德里學琴時，有次在一家古老的樂譜店發現了這捆破舊褪色的樂譜，當時沒有人知道有巴哈這首組曲存在，他買回家後開始研讀分析及練習這首組曲。整整12年後，在25歲時他才公開完整演奏整個組曲，巴哈這首充滿燦爛光輝的樂曲才為世人所認識，如今它是所有大提琴家挑戰的目標，也是喜愛大提琴音樂者的經典曲目，這首組曲初聽會覺得很單調乏味，入門以後就會喜歡它。另外由他認識交往的作曲家及演奏家所串連起來的就是近百年來的古典音樂發展史。

　　卡薩爾斯是個強烈的民族主義者，他一生熱愛他的出生地加泰隆尼亞，認同其文化，他認為：「加泰隆尼亞已經變成以西班牙為主的國家。我們加泰隆尼亞人願和其他西班牙人手足相待共處，而不是像目前西班牙專制下的主從之別。西班牙政府禁止我們在公立學校中傳授自己的語言，代之以卡司提爾語，摧殘我們的文化」。原先西班牙王國的貴族擁有封建的權力和利益，共和國成立後，共和政府接納加泰隆尼亞為一個自治區，並且進行各種改革，卡薩爾斯對共和國是抱著期望的。但是佛朗哥在希特勒及墨索里尼的支援下掀起西班牙內戰，推翻了共和政府建立專權統治。為了強烈的民族情感及人性尊嚴，他毅然流亡法國，並在二次大戰期間身處德軍統治區，不為利誘，並運用影響力為難民區的同胞尋求資源。他為了抗議佛朗哥的專權統治，誓言民主不臨西班牙永不回國，因此在外流亡三十多年。流亡期間，為了表示對祖國的懷念，他常以一首加泰隆尼亞的民謠「白鳥之歌(song of the birds)」作為音樂會的終曲，這首只有3分多鐘的樂曲「道出了加泰隆尼亞人的苦悶和鄉愁」。




以其故事撰寫的小說(2010)
與新版白鳥之歌(2013)

在二次大戰期間，他拒絕到納粹德國及義大利演出，戰後也絕不在承認佛朗哥政權的國家演出，因此當英國承認佛朗哥在西班牙的統治後，他決定永不再去英國，而且拒絕了牛津大學及劍橋大學的榮譽學位。但是1963年他應美國總統約翰•甘廼迪邀請到白宮演奏，同時向他表達對美軍在西班牙建立基地及提供軍經援助的關切，在他給總統的信中，他寫道：「Never before has humanity faced such crucial moments and the desire for universal peace is a prayer of all. Everyone must join in doing his utmost to achieve this goal. Therefore I look forward to the opportunity of meeting you personally. May the music that I will play for you and for your friends symbolize my deep feelings for the American people and the faith and confidence we all have in you as leader of the Free World.」當時正是東西方冷戰的高潮年代，而自由，人權及和平是他一生所追求的目標。

　　1958年他應邀到聯合國舉行音樂會，以紀念世界人權宣言公布十週年。同年他與人道主義者及醫生的史懷哲聯合呼籲美蘇政府停止武器競賽，禁絕所有的核子試爆。1963年他再度應邀到聯合國演奏，並且發表談話，表達一位音樂家的理念「音樂這奇妙的宇宙語言應是人類相互交往的泉源。我再次勸告全世界我的同行音樂家們，將他們的藝術的純真為服務人類而用，務使全人類博愛團結在一起。讓我們貢獻一己之力，直到這一理想完美地實現。」1971年他95歲生日那年，他又應邀到聯合國指揮「聯合國讚美歌」，96歲那年他到美國亞利桑那州鳳凰市參加「卡薩爾斯國際圖書館」的成立，並且指揮了百人的大提琴樂團。1973年他病倒了，10月22日因為心臟衰竭而去世，享年97歲。他已成為古典音樂界，尤其是大提琴界的傳奇及典範。

在其出生地的卡薩爾斯紀念雕像

　 在我還沒聽過他的大提琴音樂，或甚至說在我還不知道他是何許人物時，我就先讀過他的傳記—白鳥之歌，那是我還在清華大學唸大一時。真的知道他是大提琴音樂的大人物，並且喜愛他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及其他演奏錄音，已經是20多年後了。他的音樂CD很容易買到，儘管有的有沙沙的雜音，但想想他是在你我都尚未出生之時，已是名滿天下而且是唱片錄音技術剛建立時留下的珍貴聲音，你就不會抱怨那雜音，而喜愛那原汁原味的卡薩爾斯原音重現了。

延伸閱讀/視聽
1. 白鳥之歌，Albert E. Kahn著，林宜勝譯，志文出版社，民國88年(第二版)。
2. 卡薩爾斯的一生—大師訪談錄，J. M. Corredor著，梅玟譯，世界文物出版社，民國84年。



       

我收藏的兩張黑膠唱片,左邊那張是他1963年應邀
在白宮演奏的歷史紀錄,結尾曲就是白鳥之歌